年与不年,都是寻常的日出日落,只是人为地设置了时序的节点,无论尊卑贵贱,都不会被阻挡在年的这一边。然而,滹沱河畔的人家,历来把年称为年关,在于人心里有一道古老的关卡,由理念和道德左右把守,细细检点行者,当仁不让,此所谓:四不过年。
其一曰:债务不过年。临近年关,心里事犹未了,不免慌慌然,乡亲们俗称“慌年”。何以着慌?屈指细数,盘算着理当弥补的亏欠,而眼前的年底,就是时限。或是素常日子里,柴米油盐的赊账;或是购物拮据时,亲朋的接济垫付;或是雇人收秋,未付的工资零头;或是好友小酌,酒店里有待勾去的几笔账单。于是,就慌慌地张罗银子,慌慌地迈快步幅,过去是肩背褡裢沉甸甸,如今是斜跨皮包鼓囊囊,走街串巷还债忙。
年前主动还债,滹沱方言谓之“堵窟窿”。窟窿堵罢,眉头舒展,心头豁亮,人面灯笼相映红。也有过不去年的穷汉子,包裹几个钢,纸包红红,脸也红红,恭恭敬敬捧给债权人的,只不过一壶茶钱,说一声:抱歉,年过债不老,明年再算。设若欠债不还,带着一屁股账闯关,且年货置办得满筐满篓,则被人们戳脊梁骨,贬斥为“混账”,乃当今“老赖”的近义词,混吧,混得过年关,混迹在秉持诚信的人群中,不啻鱼目混珠。
其二曰:脏乱不过年。庄稼主的眼里,几乎没有废物,鸡毛留着补风箱,蒜皮还可燎热炕,即使打碎的瓦盆,还有拌掺石灰,捶打房顶的用处。所谓脏,除了鸡屎鸭粪铲除不及,就是乱,家什堆放无序,杂物暂时不用的弃置。寒暑四季,在田垄间抢种抢收,男人女人忙得陀螺一般,除了匆匆叠被子,急急刷碗筷,哪有心思收拾房舍院落。农家少闲日,唯在年关前,虽犁耧锄耙消停,家家的忙活,由田里转向宅院,谓之“碎拾掇”。拾,乃弯腰东拣西寻;掇,乃规整其类。脸上滚着汗珠,嘴里哼着小曲儿。
拾掇之碎,在男人是打理砖头瓦块,整饬桌椅板凳,是把墙角旮旯,打扫得纤尘不染;那老尘旧土,入坑沤肥,又成为稼禾的营养。女人的细碎,到针头线脑儿,归类为一叠,齐整为一卷,整理入笸箩;细到油瓶醋罐,分长短高矬,列队排列在炊厨。过年,过得就是心气,环境同心境一样的明净,这在滹沱俚语,叫做“年年轻快”,一年年重叠,就是人的一生,关节处凸显做人的理念:身后不留纤毫的浊污,丝缕的遗憾。
其三曰:家物不过年。家物,乃是自家的物件儿;不过年,即是不丢落在本家之外。己物归家,有送和讨两说。送,是主动归还本主,大到车马,小至一个蒜臼,但凡借用之物,一概笑盈盈送回。转交之前,牲口总是喂饱了草料,饮足了清水;一把锄头,也擦拭得明光锃亮,无需客套,自是感谢的表白。讨,则是上门索取,只问轻轻一声“还用不?”,提醒借户的遗忘;携物出门时,回头一句“明年用,还拿去”,表达互通有无的往来继续。不可送也不可讨的,只有一样东西:煎药的砂锅。因为那不是吉祥物,送,即送病;讨,则为讨病。暗自扔掉,大吉大利。
外出撒野的看家老狗,串门溜达的狸花小猫儿,巷口觅食的芦花鸡,过年时也要统统呼唤回家。那些活物,通人性,一条一只都算是家里的一口,或缺其一,团圆的过年,心里就带着缺月的暗影。铁的拖拉机,塑料的打气筒,跟人厮守,濡染了人的体温;为人服务,与人有恩,也是有情之物,回家来守着人过年,父老们只觉得亲,若借用佛家语说来,乃是爱及万物的大悲大悯。
其四曰:闺女不过年。庄稼女嫁人,滹沱人依旧沿用老说辞,称为出阁。作为异姓人家的媳妇,若在娘家过年,那叫“隔生”。隔,指说亲家关系的隔膜疏远;生,则是斥骂人,带有蒸不熟煮不烂,不通人情事理的意思。故此,哪怕自己的生身父母,年迈不能炮制过年的食用;甚至患病在床,亲闺女必须回婆家,去充作公婆的帮手。最迟的限度在腊月二十三,那是灶王爷查点户口,上天禀报这家人操行的日子,若儿媳不在家,让这尊小神去美言祈福,单以黏牙的糖瓜贿赂,恐怕不能奏效。
凡有男儿,早晚都是公或婆;但有闺女,迟早都是岳父母。滹沱乡亲坚守着传承的信条,把年前送闺女,叫做“归年根”。年根之根在夫家,自是立足创业的根柢,而年,确是感情生根,亲缘蔓延的黄金季。年根送闺女,老母亲总是递上一篮鲜鸡蛋,或是一挎兜甜年糕,作为对亲家贺年的礼物,而后目送闺女,直到她疼爱的踪影消失在路的尽头。抹把惜别泪,扭头一看,说不定是自家的媳妇,恰好省亲归来,媳妇臂弯里,也挎着的竹篮,若逢亥猪,会装着一只肥硕的红烧肘子,意在为本命年的婆母“贴肉”;碰上午马年,拎一嘟噜金黄的蜜麻糖,因为麻马谐音,儿媳的心思谁都猜得透:是给花甲的公公增寿。
如上滹沱人家的四不过年,还延伸为“六不借年”。即为:一不借供飨祭祖先;二不借香烛拜神仙;三不借灯笼照宅院;四不借福贴撑门面;五不借酒浆年夜饭;六不借爆竹自家燃。不借之由头,在于不沾他人光,不添别人之烦。这四不和六不,在滹沱乡亲说来,是为“四六人家”。殊不知这四六,乃汉赋的基本规矩,以四字连六字之句式骈体,颂赞古风厚德,传承文明高尚,以弘扬人间情理,诠释世俗大道。只可惜,道可道,非常道,我家父老乡亲,虽循善心而躬行,却苦于嘴笨舌拙,道不出个子丑寅卯来。